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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一章 烈焰焚阙(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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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战火朝天的泽州以及辽西走廊相比,辽阳城最近也不怎么平静。

辽国在辽阳城外布置了大量军队,意图锁死所有出辽阳的行军路线,而背靠整个辽东的辽阳城也并没有贸然出城接战,在察觉到辽军没有攻城意图后,城内的女真军队也渐渐安分下来,和魏辽在榆关时的情形一样,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军事对峙局面。

这是因为双方都很清楚,辽军很难打下辽阳,而金国也没有主动进攻的把握,从根本上说这里就不可能是主战场,所以进入僵持是必然的事情,大家都只不过是在等待罢了,等待正面的魏辽大军碰撞出一个结果。

所以在魏国出榆关过辽西走廊,兵分三路齐头并进拉开北伐大幕,彻底掀起全面战争的同时,完颜阿骨打在辽阳城内召开了他的第一次伐辽正式军事会议。

如今金国能动用的军队,在部分需要分散到辽东防止辽人绕袭的情况下,堪堪不到五万人,这个数字比起魏辽在正面战场投入的兵力堪称寒碜,但考虑到这五万人中有两万女真野人步卒,又有三万配备火枪的骑兵,好像其战力也不是不能掺和进这天下的棋局里。

五万大军,便配置了十个猛安,这些猛安不再是征高丽之前那种,哪个部落出兵多其头人就自动获得猛安头衔的选拔方式,而是这两年来完颜阿骨打亲手提拔、在一场场战争中脱颖而出的合格将领,比起那些一上战场就想抢东西回部落的头人们,这些将领对完颜阿骨打的忠诚、对战场的把握都无疑要高上不少层次。

金国现在虽然建了国,有了草创的官府体系,官员品秩,但实际上仍然是个军功社会,一切都要为了战争服务,再加上完颜阿骨打性格里暴戾的一面在他登上高位后展露无遗,所以对于这位金国的开国国主,其底层士卒和百姓更多的是畏惧而不是敬佩--这的确是很少见的事情,一般来说处于懵懂时期的民族都会对带领他们的人产生某种类似于家庭成员对于家长的尊崇情绪,然而在完颜阿骨打这里却看不见一点迹象,从白山到黑水,完颜阿骨打从未想过要塑造自己的英雄人设,他用远比辽人还暴戾的手段统御着新生的金国,好像对于他来说,不需要崇拜,只需要服从。

这也的确是让金国在短时间内被压榨出了极强的战争潜力就是了,大山中体魄强健的野人被驱赶出来作为悍勇的步卒,养马地里人可以饿死但马不能少一顿吃食,被逼着从游猎转为农耕的女真百姓背负着极沉重的税务,青壮更是无条件地要响应征召--讲道理如果魏辽的朝廷这样涸泽而渔,恐怕还没等国战打起来天底下就处处暴乱了,但女真人确实是个神奇的民族,完颜阿骨打越是残暴,金国就越稳定一分,畏威而不畏德,这话算是被他们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除了国内的各种改革,金国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占据整个辽东,并且关上辽阳这个辽东门户,实现某种意义上的独立与发展,其根本原因还是要追溯到当初对高丽发起的那一次远征,金倭两国几乎彻底瓜分了高丽百年承平的底蕴,粮食、金银、杂物,这些东西不再需要时间一点点积累,直接抢然后运回后方就行了,倭国还至少倒霉了一下,抢来的东西没能运走不说,大军还死了个精光,最后全便宜了大魏,而金国就真的是捞得盆满钵满,不止把没费多少力气就打下来的西京卖给高丽朝廷挣了笔大的(这事也真干得出来),还在撤退时顺手把高丽西京以北的百姓全掳回辽东当了奴隶,堪称缺德到了极点。

但这直接让金国度过了建国后最为虚弱的一段时间,如今的金国,对于辽国来说已经完完全全成了威胁,虽然还没有到魏国那种可以一争天下的地步,不过假以时日,难说坐拥整个辽东的金国会发展成什么模样。

大概也是因为以上种种,所以完颜阿骨打此刻完全能称得上是意气风发,他将这次军议的位置定在了城墙上,十个年轻力壮能征善战的猛安拱卫着他,招募来的读书人、女真族里的智者环绕在四周,身材最为高大、半敞国主服饰露出健壮胸口的完颜阿骨打眺望着辽国上京的方向,那张脸上满是豪情壮志。

“诸位!”他说,“我收到消息,魏国和辽国已经两面接战,厮杀惨烈!这便是我一直苦苦等待的时机,过了今日,金国的名号,就要响彻天下!”

大概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在场的人都没有因为完颜阿骨打的话有什么异样,猛安们满脸红光,谋士们思绪急转,完颜阿骨打看着这象征大金生机勃勃的一幕,很是满意:

“该做的准备,我们都做得差不多了!眼下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杀光城外这些可恶的辽狗!辽国已经被魏国牵制了太多兵力,只要我们能杀穿这条防线,就能直入上京,灭了辽廷!”

这个口号近来在金国喊得很响,毕竟完颜阿骨打起家就是靠宣扬女真人对辽人的仇恨--虽然在大多数女真人看来,这样的仇恨实在很难理解,毕竟辽国之前干的事,金国建立后还不是在干,唯一的区别只是在向什么人交税而已,但不得不说这一套起码在表面上还是很有用的,比如完颜阿骨打说完这番话后,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脸上都露出同仇敌忾誓灭辽国的神情来。

但终究还是谋士们理智一些,或者说他们的作用就是如此:“大王,辽人想必也料到我军会趁这个机会出击,所以才在进军上京道的路上布置了众多兵力,以我军军力,想要越过这些防线,怕是...”

完颜阿骨打有些不悦,但还是强硬说道:“我自有考虑!辽军虽众,但真正的精锐都在和魏国拼命,这里的只不过是一些杂兵罢了!他们人数再多,也不是我大金勇士的敌手,这种大好机会若是错过,大金便只能一直蜗居东海,何年何月才能攻打上京?这种伤士气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众人纷纷一凛,如今的金国完颜阿骨打堪称一手遮天,连个像样的敌手都没有,没有人敢反驳他的话,一时之间接连几位猛安请战,谋士们也开始商议后勤粮草之类的事宜,完颜阿骨打做了一番安排,这才命令众人散去,只等他军令一下,就立刻全军出城作战,先破防线,再打上京。

城墙上再度安静下来,完颜阿骨打深深地看了城外辽军驻扎的方向,抬脚朝着一旁走去,青衫文士杨哲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他既没有参加军议,也没有直接离开,那就证明,他有些话想要说。

“我还以为你对军议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完颜阿骨打淡淡开口道。

“倒也不是没有兴趣,只是比起在战场上纵横,我更喜欢站在安全一点的地方静静观望。”杨哲微笑着说。

他看着身边英气的完颜阿骨打,突然莫名地想起了很久以前,好像也有同样的情形出现过...是了,那是在蜀地,在成都,起兵谋逆的前一刻,李修筠也是这么意气风发地说着些什么,然后被城头的风将话语揉成碎片。

完颜阿骨打没有注意到青衫文士眼底的那一丝异样,他只是自顾自说道:“无论如何,我都很感激你,如果不是你,金国根本建不起来,我打仗还行,可怎么设立朝廷,怎么安排税制,怎么编户怎么春耕,我都不怎么懂...这一切都多亏了你。”

杨哲收回视线:“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不必感谢我,你这些日子已经在有意识地招募读书人,就算没有我,你早晚也能把金国建起来。”

“但绝对没有这么快,也没有这么顺利,”完颜阿骨打摇头道,“更不用提还有余力打下辽阳,关上辽东的门户...我真的很好奇,你有这样的才能,怎么会甘愿跟着我回东海这一片荒芜之地?”

“首先,我不是甘愿跟着你,而是服从王爷的命令,其次,东海虽然很贫瘠,很苦寒,但越是一无所有的地方,建立起来才更有成就感,我从来都很享受这个过程,这次帮助你建立金国,也算是得偿所愿。”

完颜阿骨打沉默片刻,彷佛在认真咀嚼杨哲话语中的味道,随即开口:“在我印象里你可不是那种会因为一道命令就甘心任劳任怨的人。”

“你在怀疑我对王爷的忠诚,因为你对王爷开始越来越不忠诚?”杨哲一语道破完颜阿骨打的心思,“这样的试探没有意义,你已经试过很多次了,没必要再试一次。”

“试一试总是没错的。”

“你这次没有否定不忠诚于王爷这句话。”

“就算否定了你也不会信,何必多此一举?”完颜阿骨打说,“起码我现在还是忠于王爷的...就比如接到那封信后,我就一直在准备攻打辽国的事情,再比如眼下我会把所有的一切都押上赌桌,起到王爷一开始救下我时为我定下的作用,这难道还不算忠诚么?”

“我其实很佩服你们这种骗着别人结果能把自己也骗过去的才能,因为这样一来在做事情时就会少很多心理上的障碍,换做其他人在你这个位置或许多少还得犹豫些时间,但你却可以毫无负担地做出决定,”杨哲微笑道,“攻打上京,真的单纯是因为王爷的命令么?”

完颜阿骨打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那你呢?你说我不够忠诚,可你若是忠诚的话,为什么又会不遗余力地帮我做这么多事情,而且从来没有对王爷提起过?你也不够忠诚,你不仅不够忠诚于王爷,你也不会忠于我。”

“我从来都不会忠诚于谁,我只忠诚于世间大势,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权力,为了胸中的一口气,而我却只享受这个参与其中的过程。”杨哲说。

魏国天子修道,民不聊生,所以他遇见了白莲教;赵沐目光短浅,却又野心勃勃,李修筠黄雀在后,苟且算计,所以他又到了蜀地;而完颜阿骨打...啊, 这是多有趣的一只野狼?白山黑水更是个有趣的地方,把一个国度从无到有地建立起来,然后坐视它崩塌--这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么?

他教了白莲教的佛主,最后让白莲教祸乱了两浙,生灵涂炭;他走进了李修筠的府邸,然后蜀地起了叛乱,几乎让大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走到了辽东,亲手把完颜阿骨打那一抹野心养得越来越大,然后让无数女真人感受到文明与秩序的力量--最后再坐视这一整个民族在一个人的野心中沦陷,那一幕光是想象就能让杨哲感受到某种强烈的、具象的存在意义。

--但就这一点来说,他对自己的评价确实没错,不求权力,不求名声,他只享受这个过程,和坐在幕后欣赏无数生命哀嚎的时刻。

他曾是个读书人,所以穿惯了青衫;他儒雅又温和,眼睛里彷佛藏着女真人祭拜的日月星辰,然而无论谁都看不到那一抹藏得极深的,极压抑的,疯狂。

完颜阿骨打当然也看不到。

青衫文士从来都不在乎谁赢,他只喜欢看输家一无所有。

城墙上两个人沉默地看向远方,许久没有人开口,和高大英武充满野性力量,彷佛一轮初升太阳的完颜阿骨打比起来,青衫文士的存在感实在很低--或者说他一向都是这样,习惯于站在无人观看的角落。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完颜阿骨打打破了沉默,“忠诚不忠诚之类的,都可以留到以后再说。”

“的确是有,”杨哲回应,“我要走了。”

“走?去哪儿?”

“当然是去向王爷复命。”

“你?”完颜阿骨打笑了出来,一副“咱两谁不清楚谁”的模样,“复什么命?”

“王爷要我来辽东辅佐你建立金国,我做完了,难道不应该回去么?还是说你觉得,我真的会‘效忠’于你,比对王爷还死心塌地?”

完颜阿骨打顿了顿:“我当然不敢这么想,因为我没有王爷那样的人格魅力...王爷做的那些事情,我做不到,我和赵裕就是很好的两个例子,一个完颜部的俘虏,一个乐天无忧的藩王世子,结果都能被调教成如今的人物,王爷一向是个值得人真心追随的人,而你对王爷都不够忠诚,就更别提对我了。”

“你能明白这一点已经很好了,我原本以为你一直把王爷当做某种假想中的‘敌人’,既憧憬,又恐惧,然而依旧希望能战胜。”

“你要这么说好像也没错,王爷对于我来说好像真的是这样,”完颜阿骨打说,“就比如看眼下这一幕,换做几年之前,谁能想得到呢?然而王爷从那时就开始布局了,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当年在清池王爷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金国的建立,魏国的北伐,辽国的疲于奔命,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王爷一个念头...真是可怕。”

“那就希望你这份敬畏能保持得更久一点,但我估计你不太愿意接受,总之我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建立朝廷,选拔官吏,建立户籍,改猎为耕,现在的女真人才能称得上人,不出意外你的金国已经有了发展壮大的潜力,但归根究底还是得看女真人自己。”

完颜阿骨打摩挲着那把赵裕送给他的短刀的刀柄,挽留道:“真的不再想想?金国是我与你建起来的,我能给你一切!我甚至愿意...”

“够了,”杨哲微微摇头,打断了完颜阿骨打准备分润权力的话语,“不必说这些,你我都清楚,金国的声音只能有一个,而且绝不可能是我,不要给出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那除了会让场面变得更难看以外没有任何用。”

他轻拂了一下衣袖,真的转身便离开,好像他身后不是一个新生的、有着大把权力空缺的国度,而是一个急需逃离的火药桶。

这份洒脱就足以证明些什么,毕竟有太多人在面对唾手可得的权力时,根本迈不动腿。

完颜阿骨打没有再挽留,他只是摩挲着刀柄,看着青衫文士的背影,沉默不语。

“劝你最好不要动那些不该动的念头,有些话我之前没说,之后当然更不会说,而且你应该清楚,金国的秩序既然是我一手建起来的,那么我就应该有能力,让它再垮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那袭青衫在城墙上渐渐变得模糊,完颜阿骨打终于松开了刀柄,一旁的几个亲卫也将目光投向了其他地方,已经是一国国主的青年扯了扯嘴角,轻笑一声:

“那就祝你,一路平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