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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六月二十一日,受业胡文水谨志
垂帘论曲
李秋蓉,吴江徐公子宠姬也,有慧性,妙解音律。同里某生,小有才学,著传奇,挟数种夸示徐公子。方谈论间,而屏后笑声忽纵。生又按拍而歌,屏后益笑不可支。徐微喝曰:“曲子师在座,理宜敬听。嘻嘻出出,是何意态?”曰:“个儿郎煞不晓事。为我设青绫步障,斥之使去。”
亡何,有女子坐帘内,请客相见。生隔帘揖之。问曰:“君所制传奇,南曲乎?北曲乎?”生曰:“近日登场剧本,有南有北,且乡南北合套之出。是非异曲同工,何能号称制谱?”曰:“君知北曲异乎南者何在?”生曰:“南曲有四声,北曲止有三声,以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之内。制曲者剖析毫芒,以字配调,谁不知者?”曰:“君知北曲异于南者,仅在入声,而亦知平、去两声,尚有不合者否?”曰:“未闻也。”帘内者笑曰:“君真所谓但知其一,莫知其他者矣!崇字南音曰戎,而北读为虫。杜字南音曰渡,而北读为妒。如此类者,难更仆数。且北之别于南者,重在去声。南曲以揭高为法,北曲透足字面,但取结实。揣声应律,未可混填,拗折天下人嗓予。”生曰:“一韵之音,亦有不同者乎?”曰:“不同。共一东钟韵,而东字声长,终字声短,风字声扁,宫字声圆。共一江阳韵,而江字声阔,臧字声狭,堂字声粗,将字声细。练准口诀,择其宜而施之,制曲之技神矣。”生唯唯。继而间曰:“君所遵何谱?”曰:“遵《大成九宫》,句绳字准,不敢意为损益。”曰:“所配何宫?”生嘿然不语。帘内者曰:“分宫立调,是制曲家第一入手处。富贵缠绵,则用黄钟;感叹悲慼,则用南吕。一隅三反,诸可类推。否则指冰说炭,纵审音不舛,而对景全乖,制曲者之大病也。其他南曲多连,北曲多断,南曲有定板,北曲多底板,南曲少衬字,北曲多衬字。选词定局,自在神明于曲者。若夫五音四呼,收声归韵,此歌者之事,而不必求全于作者矣。”
生大骇,顾徐公子曰;“不意君家金屋有此妙才,胜张红红记豆多矣。”言未毕,一人卷帘而出。视之,青衣婢也。曰:“幸得婢学夫人,本领止此。否则娘子军来,汝能无受降面缚乎?”生大窘,丧气而出。后公子父灵胎先生,采闺中绪论,著《乐府传声》一卷行世,度曲家奉为圭臬云。
铎曰:“考《乐谱·鹿鸣》之诗,首章我为蕤,有为林,嘉为应,宾为南,次章我为林,有为南,嘉为应,宾为黄,则诸律可以互通。天下无一定宫调,而度曲家必斤斤于工尺之间,岂今之乐异于古之乐欤?抑迁字就调,可以恕古,而不能恕今也!”
考牌逐腐鬼
娄东陈岳生,筑别业莲桥之西。工甫竣,家人哗传有鬼。陈疑其妄,移榻居焉。
至夜,见青衿者四辈,结队而来,满口吟哦,四肢俱带腐气。一老者年约五十,一四十许,其两人十八九少年也。老者曰:“昨缘风雨败兴,今夕大好月色,盍拈题一角文艺之优劣?”三人曰:“诺。”老者袖中出纸圆数枚,命少年拈其一。展视之,盖“视其所以”全章题也。怀中各出文具。老者登上座,四十许人联坐其右;下一案,两少年据之。四人闭目攒眉,摇头搔耳,吚吚唔唔,约两时许。老者笑曰:“今夕文机钝塞,只得一隹破,奈何?”联座者曰:“仆亦与翁相等。”老者取视之,破曰:“视所以,而观所由,察所安,而人焉瘦?”老者曰:“首句可谓英雄所见略同,特次句尚欠包括。”联坐者请教。因出已作示之,破曰:“视所以,而观所由,察所安,而焉瘦瘦?”联坐者大叹服。老者曰:“作文一道,毫厘千里。君所以长居五等,而仆俨然附四等末者,实以题无剩义耳。”言罢,童颇自负。继视两少年,竟无一字。老者曰:“君等英年,作文宜有豪兴。奈何曳白如此?”少年曰:“世间严刑酷罚,无过作文一事。我等所以恶生乐死首,谓幸逃得此难耳。乃复无病自寻鸩药耶?”老者拍手大笑曰:“吾过矣。如君言,真第一安乐法也。”俄见一小僮担洒盒至。少年曰:“枵腹谈义,有何意味?如此良宵,不如痛饮。”因陈酒肴几上,团坐大嚼,顷刻都尽。少年捧腹笑曰:“此中空洞无物,只合作洒囊饭袋也。”四十许人曰:“食肉健饭,正欲使此中有料。”老者曰:“特恐见其入而不见其出耳。”言已,各大噱。亡何,小僮敛酒具几,四人共订后期,醉饱而去。陈始信有鬼。自此呼朋引类,无夕不扰。
时值岁试,学师遣门斗奉宪牌下乡传考。夜过莲桥,投止陈墅,以宪牌置案上,拥被竟卧。四青衿哗然入座,高淡阔论,旁若无人。忽老者趋近案头,见宪牌,大惊曰:“催命符又至矣!”众环视之,面色如死灰。一少年笑曰:“我辈生前,缘此碎心裂胆,以至奄然物化,今半作局外汉,何忧钜鹿之战,灾及壁上观者哉!”老者曰:“君勿作太平语。冥府近有新例,阳世岁考之期,下令城隍司搜括鬼秀才,尽赴修文殿岁试。优者受上赏,劣者押入刀山狱,刳剔肠胃。今迫矣,可奈何!”少午亦色变,再三求计。老者曰:“此原非安乐土。君等欲免此难,且各弃儒巾,卸儒服,于地狱黑暗处,埋头项五六百年,俾持牒者无可搜捕,或可脱离苦海也!”众皆转惧为喜,解农脱帽裹负之,随老者踉跄遁去。门斗异之。
明日,述其事于陈。陈大快,并录宪牌一通,粘诸壁上。自后,青衿辈竟不复至。
铎曰:“曳白秀才,森罗殿犹防对策,矧敢金门待诏耶?固知李昌谷应制玉楼,惟平日呕得心肝乃敢赴绯衣之召耳!”
妙画代良医
蜉溪潘琬,字璧人,美仪容,有玉树临风之目。妻尹氏,艳而妒。潘谨守绳墨,跬步不离绣闼。潘有别墅,在濂溪坊里。庭前海棠数株,每当含苞未吐之时,隐度其两鬟插戴处,往向枝头芟剪,及花放,折归助妆,长短疏密适合。尹尝执花睨潘而笑曰:“此解语花也,劳卿手折,益妩媚矣!”由是,封海棠曰“花卿”,而戏呼潘曰“掌花御史”。后潘以病瘠死,尹哭之哀。一日,过别墅,适海棠盛开。尹凭栏凝睇,触绪萦怀,忽忽若迷,归而病殆。
尹有族弟名慧生,善绘事,闻之曰:“此心疾也,吾当以心药治之。”遂写海棠数十本,貌潘生科头其下。旁绘妖姬五六人:有拈花者,有嗅花者,有执花在手乞潘生代为插鬓者,有狎坐膝头戏以花瓣掷生面者。画毕,竟诣床头,询姊近状。尹流涕不言。慧生曰:“昔姊丈在时,曾浼弟画行乐图一卷;恐姊见嗔,久留弟处。今巳埋骨泉下,谅姊见原,特归赵璧。”因出图授尹。尹谛视久之,面忽发赪曰:“薄倖郎有是事耶?”慧生曰,“姊误矣!男儿离绣帏三尺,便当跳入云霄。是非粱伯鸾,谁能谨守眉案?况已往不咎,听之可也。”尹愤然作色曰,“若是,则死犹晚耳!吾何惜焉?”慧生佯劝而退。由是心疾渐解,不旬日,霍然竟愈。取其图投之于火,并督家人,各持斧锸前往别墅,尽伐去海棠之树。
铎曰:“此袁倩医鄱阳王妃故智也。哀思乍平,妒心又起,海棠之伐,与阮宜妇砍桃何异?刘孝标之三同,王文穆之四畏,吾知泉下人犹为胆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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