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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人太甚,背世倏忽。
奉桂既死,待徵替他主持丧事。一候七终,便将甄阿福收拾来家,凡甄家所遗资产,尽数收管了去,以当甄阿福目下延师读书,并将来毕姻之费。只多少划些供膳银两,并薄田数十顷,付与伊氏盘缠。伊氏念丈夫既死,儿子又不在身边了,家产又被卻家白占了去,悲愤成疾,不够半年,也呜呼尚飨。卻待徵也替她治了几日丧,将他夫妇二柩买地殡葬讫,便连住居的房屋一发收管了。
是年甄阿福已十四岁,与盛家俊哥同庚,待徵请个先生,教他两个读书,就将乳名做了学名。一个叫做甄福,一个叫做盛俊,那甄福资性顽钝,又一向在家疏散惯了,哪里肯就学。先生见他这般不长进,钻在他肚里不得。每遇主翁来讨学生文字看,盛俊的真笔便看得,甄福却没有真笔可看。先生恐主翁嗔怪,只得替他改削了些,勉强支吾过去。光一陰一迅速,不觉二年有余。甄福服制已满,免不得要出去考童生了。待徵只道他黑得卷子的,教他姓了卻,叫做卻甄福,与盛俊一同赴考。府县二案,盛俊都取在十名内,却是真才。甄福亏了待徵的荐书,认做嫡男,也侥幸取了。待徵随又写书特致学台,求他作养。那学台姓丙名官,为人清正,一应荐牍,俱不肯收。待徵的书,竟投不进。到临考时,甄福勉强入场,指望做个传递法儿,倩人代笔。奈学台考规甚严,弄不得手脚,坐在场中一个字也做不出。到酉牌时分,卷子被撤了上去。学台把那些撤上来的卷,逐一检视,看到甄福的卷子,你道怎生模样?但见:
薛鼓少文,白花缺字。琴以希声为贵,棋以不着为高。《<a href=/zzbj/299>论语</a>》每多门人之句, 恐破题里圣人两字便要差池;《<a href=/zzbj/309>中庸</a>》不皆孔子之言,怕开讲上夫子以为写来出丑。《大学》“诗云”,知他是“风”是“雅”;《<a href=/zzbj/302>孟子</a>》“王曰”,失记为齐为粱。寻思无计可施,只得半毫不染。想当穷处,“子曰”如之何如之何;解到空时,“佛云”不可说不可说。好似空参妙理,悟不在字句之中;或嫌落纸成尘,意自存翰墨之表。伏义以前之《易象》画自何来;获麟以后之《春秋》笔从此绝。真个点也不曾加,还他屁也没得放。
学台看了大怒,喝骂甄福道:“你既一字做不出,却敢到本道这里来混帐,殊为可恶!”叫一声皂隶:“打”众皂隶齐声吆喝起来,吓得甄福魂飞魄散。亏得旁边一个教官,跪过来禀道:“此童乃兵部主事卻老先生的令郎,念他年纪尚小,乞老大人宽恕。”宗师听说,打便饶了。怒气未息,指着甄福骂道:“你父亲既是乡绅,如何生你这不肖!我晓得你平日必然骗着父亲,你父亲只道你做得出文字,故叫你来考。我今把这白卷送与你父亲看去。”说罢,便差人押着甄福,把原卷封了,并一个名帖送到卻待徵处。一时哄动了兰溪合县的人,都道豆腐的儿子,只该叫他在豆腐缸边玩耍,如何卻乡宦把他认为己子,叫他进起考场来?有好事的便做他几句口号道:
墨水不比豆腐汁,磨来磨去磨不出;卷子不比豆腐帐,写来写去写不上;砚池不比豆腐匝,手忙脚乱难了结;考场不比豆腐店,惊心骇胆不曾见。
卻待徵见了这白卷,气得发昏章第十一,责骂甄福“削我体面”,连先生也被发作了几句。先生便把甄福责了几板,封锁在他书房里,严加督课。不上半月,甄福捉个空,竟私自掇开了门,不知逃向哪里去了。待徵使人各处寻访,再寻不见,只得叹口气罢了。正是:
欺心之父,不肖之子。
天道昭昭,从来如此。
又过了半月,学台发案,盛俊取了第一名入泮,准儒士科举应试。待徵十分欢喜,与夫人商议道:“我叫他为子,到底他姓盛,我姓卻,不如招他为婿,倒觉亲切。今甄家这不肖子既没寻处,我欲把冯小桃配与盛俊。夫人以为何如?”夫人道:“我看小桃这等才貌,原不是甄福的对头。纵便甄福不逃走,我也要再寻一个配她。相公所言正合我意。”计议已定,待徵就烦先生为媒,择个吉日,要与他两个成婚。盛俊对先生说:“要等乡试过了,然后毕姻。”待徵一发喜他有志气,欣然依允。到得秋闱三场毕后,放榜之时,盛俊中了第五名乡魁。卻家亲友都来庆贺。盛俊赴过鹿鸣宴,待徵即择吉日与他完婚。正是:
蟾宫方折桂,正好配嫦娥。
大登科之后,又遇小登科。
是年盛俊与冯小桃大家都是十七岁,花烛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只是喜中有苦,各诉自己心事。盛俊方知小桃是冯氏之女,不是卻待徵所生。小桃道:“我自十三岁时,先到过寡妇家,爹妈原约一两年内便来取我,谁想一去五年,并无音耗。幸得这里恩父恩母收养,今日得配君子。若非这一番移花接木,可不误了我终身大事。正不知我爹娘怎地便放心得下,一定路途有阻,或在京中又遭坎坷,真个生死各天,存亡难料。”说罢,泪如雨下。盛俊也拭泪道:“你的尊人还是生离,我的尊人怕成死别。我当初舟中遇风,与母亲一同被溺。我便亏这里恩父救了,正不知母亲存亡若何?每一念及,寸心如割。今幸得叨乡荐,正好借会试为由,到京寻访父母,就便访你两尊人消息。”小桃听说,便巴不得丈夫连夜赴京。有一支《玉花肚》的曲儿为证:
谓他人父,一般般思家泪多。喜同心配有文鸾,痛各天愧彼慈乌。儿今得便赴皇都,女亦寻亲嘱丈夫。
盛俊一心要去寻亲,才满了月,即起身赴京,兼程趱路。来到向日覆舟之处,泊住了船,访问母亲消息。那些过往的船上,那里晓得三年以前之事。盛俊又令人沿途访问,并无消耗。一日,自到岸上东寻西访,恰好步到那宝月庵前,只见一个老妈妈在河边淘了米,手拿着米箩,竟走入庵中。盛俊一眼望去,依稀好像母亲模样,便随后追将入去。不见了老妈妈,却见个老尼出来迎住,问道:“相公何来?”盛俊且不回她的话,只说道:“方才那老妈妈哪里去了?你只唤她出来,我有话要问她。”老尼道:“她不是这里人,是兰溪来的。三年前覆舟被难,故本庵收留在此。相公要问她怎么?”盛俊听说,忙问道:“她姓什么?”老尼道:“她说丈夫姓盛,本身姓张。”盛俊跌足大叫道:“这等说,正是我母亲了!快请来相见。”老尼听说,连忙跪进去引那老妈妈出来。盛俊一见母亲,抱住大哭。张氏定睛细看了半晌,也哭起来。说道:“我只道你死了,一向哭得两眼昏花。你若不说,就走到我面前,也不认得了。不想你今日这般长成。一向在何处?今为何到此?”盛俊拜罢,立起身来,将上项事一一说明。张氏满心欢喜,以手加额。尼姑们在旁听了,方知盛俊是上京会试的新科举人,加意殷勤款待。张氏也诉说前事。盛俊称谢老尼收留之德,便叫从人取些银两来谢老尼。即日迎请张氏下船,同往京师寻父。正是:
从前拆散风波恶,今日团圆天眼开。
盛俊与母亲同至京师,寻寓所歇下了,便使人在京城里各处访问父亲盛好仁消息。只见家人引着一个人来回复道:“此人就是卜完卿的旧仆。今完卿已死,他又投靠别家。若要知我家老相公的信,只问他便知。”盛俊便唤那人近前细问,那人道:“小人向随旧主卜官人往土木口卖货,祸遭兵变,家主被害。小人只逃得性命回来,投靠在本城一个大户安身。五年前盛老相公来时,小人也曾见过。老相公见我主人已死,人财皆失,没处讨银。欲待回乡,又没盘费。幸亏一个嘉兴客人戴友泉,与老相公同省,念乡里之情,他恰好也要回乡,已同老相公一齐归去了。”盛俊道:“既如此,为何我家老相公至今尚未回乡?”那人道:“戴家人还有货物在山东发货,他一路回去,还要在山东讨帐,或者老相公随他在山东有些担搁也未可知。”盛俊听罢,心上略放宽了些。打发那人去了,又令人到李效忠处问冯乐善夫妻的下落。家人回报道:“李千户自正统末年随驾亲征,在土木口遇害。他奶奶已先亡故,又无公子,更没家眷在京。那冯员外的踪迹并无人晓得。”盛俊听了,也无可奈何,且只打点进场会试。三场已过,专候揭晓。
盛俊心中烦闷,跨着个驴儿出城闲行。走到一个古庙前,看门上二个旧金字,乃是“真武庙”。盛俊下驴入庙,在神前礼拜已毕,立起身来,见左边壁上挂着一扇木板,板上写着许多诀。盛俊便去神座上取下一副来,对神祷告。先求问父亲的消息,却得了个一陽一圣圣之,诀云:
功名有成,谋望无差。
若问行人,信已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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