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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索子,套在颈里,道:“快走!快走!”卢柟道:“我有何事,这等无礼?不去便怎么?”众公差道:“老实说,向日请便请你不动,如今拿倒要拿去的!牵着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拥下楼来,又拿了十四五个家人。还想连宾客都拿,内中有人认得俱是贵家公子,又是有名头的秀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离了园中,一路闹吵吵,直至县里。这几个宾客放心不下,也随来观看。躲过的家人也自出头,奉着主母之命,将了银两,赶来央人使用打探。
那汪知县在堂等候。堂前灯笼火把,照耀浑如白昼,四下绝不闻一些人声。众公差押卢柟等直到丹墀下,举目看那知县,满面杀气,分明坐下个阎罗天子;两行隶卒排列,也与牛头夜叉无二。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一个个胆战心惊。众公差跑上堂禀道:“卢柟一起拿到了。”将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钮文、金氏,另跪在一边,惟有卢柟挺然居中而立。
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恁般无状,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我且不与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卢柟倒走上三四步,横挺身子说道:
“就到监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没?”知县道:“你强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也不小。”卢柟闻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甚天大事情,原来为钮成之事!据你说,止不过要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怪?
那钮成原系我家佣奴,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即使是我打死,亦无应死之律。若必欲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柟不难屈承,只怕公论难泯。”汪知县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却冒认为奴,污蔑问官,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横,不问可知矣。
今且勿论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该得何罪!”喝教:“拿下去打!”众公差齐声答应,赶向前,一把揪翻。卢柟叫道:
“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卢柟堂堂汉子,何惜一死。你快快请详,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决不受笞杖之辱!”众公差那里由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县喝教“住了”,并家人齐发下狱中监禁。钮成尸首着地方买棺盛殓,发至官坛候验。钮文、金氏,干证人等,召保听审。
卢柟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仰天大笑,走出仪门。这边朋友辈上前迎问道:“为甚事就到杖责?”卢柟道:
“并无别事。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装在我名下,要加个小小死罪。”众友惊骇道:“有此等奇冤!弟辈已相约,明日拉阖县乡绅孝廉与县公讲明,料县公难灭公论,自然开释。”卢柟道:“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
只有一件紧事:烦到家中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罈到狱中来。”
众友道:“如今酒也该少饮。”卢柟笑道:“人生贵适意,贫富荣辱,俱身外之事,于我何有?难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饮酒!”
正在说话,一个狱卒推着背道:“快进狱去!有话另日再说!”
那狱卒不是别人,叫做蔡贤,也是汪知县得用之人。卢柟睁起眼喝道:“唗!可恶!我自说话,与你何干?”蔡贤也焦躁道:“呵呀!你如今是在官人犯!就不进去,便怎么?”蔡贤还要回话,有几个老成的,将他推开,做好做歹,劝卢柟进了监门。众友也各自回去。卢柟家人自归家回复主母,不在话下。
原来卢柟出衙门时,谭遵紧随在后,察访这些说话,一句句听得明白,进衙报与知县。知县到次早,只说有病,不出堂理事。众乡绅来时,门上人连帖也不受。至午后忽地升堂,唤齐金氏一干人犯,并仵作人等,监中吊出卢柟主仆,径去检验钮成尸首。那仵作人已知县主之意,轻伤尽报做重伤。
地邻也理会得知县要与卢柟作对,齐咬定卢柟打死。知县又哄卢柟将出钮成佣工文券,只说做假的,尽皆扯碎。严刑拷逼,问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长枷手杻,下在死囚牢里。家人们一概三十,满徒三年,召保听候发落。金氏、钮文、干证人等,发回宁家。尸棺俟详转定夺。将招由叠成文案,并卢柟抗逆不跪等情,细细开载在内,备文申报上司。虽众乡绅力为申理,知县执意不从。有诗为证:
县令从来可破家,冶长无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无人理百花。
且说卢柟本是贵介之人,生下一个脓窠疮儿就要请医家调治的,如何经得这等刑杖?到得狱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监的人知他是个有钱主儿,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药、末药送来,家中娘子又请太医来调治。外修内补,不够一月,平服如旧。那些亲友络绎不绝,到监中候问。狱卒人等,已得了银子,欢天喜地,由他们直进直出,并无拦阻。内中单有蔡贤是知县心腹,如飞禀知县主,魆地到监点闸,搜出五六人来,却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才,不好将他难为,叫人送出狱门,又把卢柟打上二十,四五个狱卒一概重责。那狱卒们明知是蔡贤的缘故,咬牙切齿。因是县主得用之人,谁敢与他计较?
那卢柟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眼内见的是竹木花卉,耳内闻的是笙箫细乐,到了晚间,娇姬美妾,倚翠偎红:似神仙般散诞的人。如今坐于狱中,住的却是钻头不进、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见的无非死犯重囚,语言嘈杂,面目凶顽,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闻的不过是脚镣手铐铁链之声,到了晚间提铃喝号,击柝鸣锣,唱那歌儿,何等凄惨!
他虽是豪迈之人,见了这般景象,也未免睹物伤情,恨不得胁下倾刻生出两个翅膀,飞出狱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开狱门,连众犯也都放走。一念转着受辱光景,毛发倒竖,恨道:“我卢柟做了一世好汉,却送在这个恶贼手里!如今陷于此间,怎能够出头日子!总然挣得出去,亦有何颜见人?要这性命何用,不如寻个自尽,倒得干净。”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汤、文王有夏台、羑里之囚,孙膑、司马迁有刖足、腐刑之辱,这几个都是圣贤,尚忍辱待时,我卢柟岂可不短见?”却又想道:“我卢柟相知满天下,身列缙绅者也不少,难道急难中就坐观成败?还是他们不晓得我受此奇冤?须索写书去通知,教他们到上司处挽回。”遂写若干书启,差家人分头投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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